论疑问句“孰与”形成、演变的原因及其语法分析和类型——兼及“孰如、孰若、奚若、曷若、何如、奚与、何与”诸句型①

 

(论文主体曾发表于香港亚太教育书局1993年版《中国语言与中国文化论集》)

晏鸿鸣

(江汉大学 人文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语言文学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56)

 

摘要:文章首先综述了疑问句“孰与”研究的历史和现状,分析了以前研究的功绩和不足。在此基础上,文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选择疑问句“名1与名2孰谓”演变为“名1孰与名2谓”是因为“与”字介、连词共一词形,“与”所连接的部分又属“孰”的先行词,因此受疑问代词作介词宾语时前置的规律影响,又加上其它类型“孰与”句的同化影响所致。后又演变为“名1孰与名2”,是因为其选择疑问句中无疑而问的类型有向取舍句发展的趋势,加上古代“与、如(若)”音同(近)、问答多对用,故混同于表取舍的“孰如(若)”句所致。这种取舍句又反过来影响选择句,使选择句也产生了同样的句型。“孰(曷)若”句的连词用法,则是因其表取舍的用法与“岂若”义近混用所致。文章最后对疑问句“孰与”的各种小类进行了全面的列举举例分析。

关键词:文言语法;疑问句;孰与;孰如;孰若;奚若;曷若;何如;奚与;何与

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识码:A

作者简介:晏鸿鸣(1951-),男,湖北武汉人,从事古汉语研究。

 

1  研究概况及存在的问题

“孰与”因类型多变化,其中有的类型语义与字面上有差异、语法分析有困难,受到许多研究者的重视。

清王引之《经传释词》称“书传中言‘孰与’者,皆谓‘何如’也”。“何如”结构有多种语义,大致有“怎么办、怎(么)样”和“孰与”(其语义又有多种,下详)。虽书传中难以把握的“孰与”往往是用如“何如”的,但简单说皆作此解,未免以偏概全。

杨伯峻先生分析得细了一点,他排除了其他类型,将对象限制为“表比较(即选择疑问)”,但仍认为“是‘何如’之意”。他在《文言语法》中说“与其……孰若……”句是“以疑问形式出现”的“抉择句”,“有比较的意思”。在分析例1《荀子·天论》“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例序为笔者所加,下同。此例句子结构为‘名1孰与名2’以下称孰与2型句)时,又说这是“不用‘与其’单用‘孰与’”,[1](P.212)则又混同于“孰若”,把它看作连词了。

吕叔湘先生指出,“孰”字“含抉择之意”的用法有三种:一种“前面先行词只是一个名词”,“孰字表‘众中择一’之意”;第二种“前面并列两个或更多的名词”,“孰字又表‘数者择一’”〔此类句子结构为“名1(与)名2(与名n等)孰谓”(以下称其中“名1与名2孰谓”为“孰与”原型句),句子谓语一般认为只是形容词,实有少数动词,如:例2《论语·公冶长》“女与回孰愈?”例3《墨子·经说上》“以人之有黑者有不黑者也

止黑人,与以有爱于人有不爱于人心爱人,是孰宜心”(孙诒让《墨子闲诂》认为二“心”皆当作“止”)〕;第三种以“孰若、孰与”形式出现,是“比较之辞(比较‘何如’)”。[2](P.26-27)虽然仍未摆脱“何如”的纠缠,但分析得更细了一些。他详细分析了“孰”前先行词不同与相应语义的变化,这是一大贡献。他在《中国文法要略》中又指出孰与2型句是原型句“把词序换过用孰与连接两端”,已大致指出这种句子的演变线索。

董性茂先生《“孰与”浅见》(福清师专学报1982年1期)批评许多语法书将“孰与”简单地看作习惯格式或固定结构,因而忽略对它的语法结构进行分析,继而作了有益的分析尝试。[3]他将“孰与”分析为状中结构(“孰”作状语,“与”为动词)的理由是词义和译文,笔者虽不赞成,但他将介词宾语前置类型的“孰与”区分出来,无疑是正确的。他坚持应对“孰与”进行语法分析,也是有启示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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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文的主要部分,曾发表于申小龙、李耀楠、赵世举主编的《中国语言与中国文化论集》(H·K亚太教育书局1993年版),印数有限,流传不广,且有进一步完善、丰富的必要。

刘胜友先生《浅谈“孰与”》(东北师大学报1984年2期)根据异文和应答同用关系,认为应将孰与2型句分为两类:一为“带条件疑问”,句中“孰”为疑问代词作谓语,“与”为介词,引进比较对象组成介宾词组作“孰”的补语,义为“何如”(即表选择疑问的);一同“孰若、何如”,“孰”为疑问代词作状语,“与”为动词谓语,义为“哪里比得上、怎么比得上”(即表取舍疑问的。有称抉择,词义与选择同。又有称决择,有生造之嫌)。[4]他指出这类句子形式虽一样,却应区分两种情况作语法分析,这是有眼力的。但分析为动补失之怪异,分析为状中根据欠论述,皆于理未安。

蒋绍愚先生等仍认为固定短语,未联系原型作语法分析,但其按对译所举例句,已分析出两个类型。除2型句外,还有“名1孰与名2谓(下称孰与1型句)”。[5](P.261-262)

何乐士先生等虽也未联系原型作语法分析认为固定短语,但选择句3例句中,例1、3为1型句,例2为2型句,较前已有进步。而且,又进一步分析出“倾向于肯定后面(即表取舍)的一种”。然将其混同于“与其……孰若……”的连词用法,是其局限。[6](P.516-517)后来,他们在中已看出“孰如、孰若”有与“孰与”相同表比较询问(即选择疑问)的,有在“孰与”前“出现表示相比较的内容”的,但将2型置于1型句前,[7](P.530-531)却仍可商榷。

易孟醇先生认为2型为1型句的省略,是对的。但他不知道它们与原型句的关系,而以“与”的“匹敌”义和“若”的“选择”义为基础,认为是以1型句为最完整、常见的短语,这是错误的。由此他把“不如、不若”等认为短语,把简单的语言现象复杂化了;而分析“孰与”与“弗如”配合使用的语例,又未免简单化了。他将1型句形容词谓语分析为“比较的内容”(应为“方面”)是混淆了二者。他所列第三类实属介词宾语前置类型,应予排除。[8](P.51-52)他将例1分析为表选择,实际上应为取舍;而简单理解《汉书·西南夷列传》“汉孰与我大”颜师古注:“与,犹‘如’”,又将表选择误认为取舍。[8](P.522-523)

张国光先生分析了“孰与”形成、演变的年代及其类型,特别探讨了形成的原因。[9]笔者虽不同意其结论,但认为从这一点切入是很有见地的。作为一种在历史演变中逐渐形成的语言现象,局限于变化后的形态就事论事地分析语法结构,是难得要领的;而结合其形成、演变的原因分析,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自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指出孰与2型句是原型句“把词序换过用孰与连接两端”而形成的,已为学界许多人接受。可引起这种语序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其演变过程又是怎样的?还是一个谜。

张文认为变换是句中形容词谓语“语境省略”或因形容词谓语突破单音节“而作强调性前置”,引起名2和形容词“重又组合”造成的。“孰”因不能居句尾,只能置于“与”前的“最佳必然位置”。这样一来不影响名1和名2“平行式的比较”,二来“合于孰一般不作宾语的这一特点”。进而又认为1型句是上述变化引起的重又组合类型之一。

笔者认为,这一观点疑点甚多:其一,语境省略的必要前提是不影响对语义的理解,而这里不但语法结构变得难以分析,而且语义也由表选择疑问变出了表取舍疑问的一类。其二,笔者对句子谓语的调查表明,孰与原型句字数最多为“仁且智”,孰与1型句也有同为联合结构的“明智、少长”,皆“突破单音节”,但并未前置。其三,孰与诸句型皆有在句子前面出现名词、句子(省主谓则为形容词谓语或动宾词组)作状语的情况,足见所谓形容词谓语前置并非引起句子变化的原因,如:原型句  例4《吕览·执一》“治四海之内,成训教、变习俗,使君臣有义、父子有序,子与我孰贤?” 1型句  例5《战国策·秦五》“金钱、粟孰与之富?” 2型句  例6 《战国策·秦三》“君之主慈仁、任忠、不欺旧故,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  其四,既然变化是因为谓语省略或前置引起的,何以同时存在大量有谓语而且谓语处于正常位置的孰与1型句?笔者考查了先秦至汉代的主要典籍《论语》、《老子》、《墨子》、《春秋经传》、《孟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国语》、《史记》,这些典籍中共有原型句40例、1型句30例、2型句45例,各型用例数大体相当。其中《战国策》1型句有17例,比原型句4例、2型句12例都多。其五,张文因认为“孰”字前置的原因是形容词谓语前置或语境省略,所以只能认为孰与2型产生在1型句之前,可孰与1型句有谓语并处于正常位置,较2型句在语法上显然更接近原型。考诸典籍,《论语》、《老子》、《孟子》、《春秋经传》仅有原型句,《墨子·耕柱》开始出现1型句“鬼神孰与圣人明智”,而《荀子》、《韩非子》才开始有2型句。从产生时代顺序看,也是1型在2型之先。其六,马汉麟《古汉语语法提要》引《史记·淮阴侯列传》“大王自料,勇悍强仁孰与项王”等用例,提出了这类句子形容词谓语“为突出可前置”的观点,张文进而发展为“突破单音节而作强调性前置”,用来作为自己观点的基础之一。可是,这一观点并不正确。让我们看一下上引例6,文中形容词“慈仁”与动宾短语“任忠、不欺旧故”并列,可见不能认为形容词谓语前置。又据上引例4后有形容词“贤”,句前动宾联合短语也不能认为谓语前置。相反,被认为谓语前置的句子,并非像有的学者断言的那样,其实都可以补出谓语,如:君之主慈仁、任忠、不欺旧故,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贤(愈、甚)乎?  大王自料,勇悍强仁孰与项王贤(愈、甚)?由此看来,这种语法现象还须进一步深入研究。

上面谈到,吕叔湘《文言虚字》将“孰”字的“众中择一”与“数者择一”用法相提并论,似已看出这两种句子之间的联系,可惜这种联系没有得到进一步研究。研究这种联系,有助于认识上面讨论的问题。“众中择一”句式为“名+孰+谓”,如:《墨子·鲁问》“其功孰多?”《左传·成公十七年》(襄公六年、昭公二十五年同)“罪孰大焉?”“数者择一”只是名词性先行词是并列结构(多为两个并列成分),如:《孟子·梁惠王下》“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公羊传·成公十五年》“然则婴、齐孰后?”《左传·文公七年》“赵衰、赵盾孰贤?”《战国策·韩一》“强楚、弊楚,其于王孰便也?”张文认为这种句子是省略了“与”,其实不然。这种句子实际上和孰与原型结构相同,区别只是作先行词的并列成分间一用停顿(书面语用顿号表示)、一用连词“与”而已。显然,孰与原型句只是“数者择一”中的一种,而“数者择一”句又从属于“众中择一”句,它们的句子结构和变型应都是一样的。“众中择一”句前也有出现动宾结构、形容词或名词的,如:《左传·昭公十五年》“其为吉,孰大焉?”《墨子·非儒》“污邪诈伪孰大于此?”《左传·庄公二十年》“祸孰大焉?”这些句子,后面都有形容词谓语,因此,句子前面的成分(包括形容词)不能认为是前置来的。

其实,在现代汉语“数者择一”的选择疑问句中,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我们可以说“我(干活)和他(干活)谁快”;也可以说“(在)干活(上),我和他谁快”;“讲快,我(干活)和他(干活)谁强”。这说明,这类句子可以从整体或其中比较对象(相关事物)、性状、比较方面这样几个角度进行比较选择:句子或省略谓宾的名词性成分作先行词,是着眼于整体或比较对象;先行词前或句中出现状语(古汉语名词可作状语,现代汉语则多为介宾结构及其省略形式),是着眼于比较方面;先行词前有形容词为宾语的句子(省略主谓则为形容词)作状语,则是着眼于性质状态。

综上所述,张文作为理论基础的形容词谓语前置从理论上来说是不正确的,他提出的句子变化的原因是形容词谓语语境省略和前置也站不住脚,他对孰与1和2型句产生顺序的判断也是不正确的。

 

2  “孰与”形成、演变的原因及其语法结构分析

2、1  “孰与”原型句演变为1型句的原因及其语法结构分析

笔者认为,孰与原型句变成1型句的原因,是孰与原型句受疑问代词作介词宾语前置规律的连带影响和另几类“孰与”句的同化影响所致。其中,前一种影响是重要的,但后一种影响也不能忽视。前面已经提到,有学者已指出,“孰与”句中,有一类是介词宾语前置性质的,如《论语·颜渊》“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等。在孰与原型句中,“与”虽为连词而非介词,疑问代词“孰”也不是介词宾语,但形式上“与”字为介、连词共用词形,“与”后连接的部分又是疑问代词“孰”的先行词,所指相同,因此,可以连带产生前置变化影响。同时,除了上述介宾前置式的以外,还有主谓式的,如《孟子·万章》“然则舜之有天下也,孰与之”等。代连式的,如:《战国策·齐四》“管燕得罪齐王,谓其左右曰:‘子孰而与我同赴诸侯乎?’左右默然莫对。”王阜彤先生认为其中“孰而”同孰若表取舍,语义为“怎么比得上”,[10]是不正确的。将其释义放到句子中,与文中语义并不相合。之所以出错,当是未细审上下文义,望文生训所致。姚宏本注“一本无‘而’字”;鲍彪本注“而,辞也”:都有道理。没有“而”说明可不需要;而加上“而”,只是“辞也”,作用应是为与占绝大多数的类型相区别。无论有没有“而”,“孰”和“与”的词性都不受影响。“与”都是连接并列成分的连词,“孰”与后边的“我”是被连接的成份。类似还有杜甫诗《谒先帝庙》“孰与关、张并?功临耿、邓亲”等;(后来还有谓语宾语前置式的,如《新唐书·韩翃传》“时有两韩翃,其一为刺史,宰相请孰与?德宗曰:‘与诗人韩翃。’”)这些类型语法结构虽各不相同,但共同之处都是以“孰与”顺序形式出现的疑问句,这些句子对同有“孰与”的疑问句就会有一种同化影响力。由于这两种影响共同作用的结果,孰与原型句变成了1型句。

2·2  孰与1型演变为2型句的原因,2型句的类型及其语法分析。

孰与1型演变为2型句的原因和过程,还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吕叔湘《文言虚字》说:“标明形容词用以比较两人、两物或两事之高下,有时下(后)面不标形容词,乃比较两事得失”,容易使人认为两类句子只是形式上的不同引起语义上的差别。张之强《古代汉语语法知识》认为,这种句子是“说话人往往已经对比较对象之间的高下得失有了某种倾向性,常常是倾向肯定‘孰与’之后的人、事物”(实际上也有肯定之前的,下详),这里虽然没有论及孰与2型句的产生原因,但人们容易因此认为,孰与1型是否因为多数具有这种倾向性致使后面的谓语因不必要而省略,因而变成了2型句呢?为此,笔者对早期2型句作了调查。《荀子》6例虽皆表具倾向性的取舍,但《韩非子》仅1例却表不具倾向性的选择。《战国策》两类都有,共12例,其中10例表选择,只有2例表取舍。总的来说,孰与2型在产生的初始阶段,并非多数具有这种倾向性,因此,这种倾向性并非简单就是这一句式产生的原因。而且,正如上面笔者指出过的,谓语失落使整个句子语法关系变得无法分析,语义也突然增加了表取舍的一类,这样巨大的变化,显然无法简单用谓语省略来解释,上面笔者已经谈到,省略的必要前提是不影响对语义的理解。

笔者认为,这种变化是孰与1型句本身语义的发展与“孰如(若)”句混同造成的。

孰与原型句除表选择外,本来就可以有另外的作用。《墨子·经说下》“木与夜孰长?智与粟孰多?”这种用选择疑问句表无法选择的用例,当然十分特殊。《老子》四四“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这样的选择疑问句,因被选择者有明显的优劣高下,实际上发问者是无疑而问,自己已有明确取舍,并不需要对方回答。《孟子·公孙丑下》“陈贾曰:‘……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对方不但觉得不必回答,而且有时还认为问得奇怪。笔者认为这样的选择疑问句本身就已经隐含着表取舍的语义,只是由于其选择疑问句的形式束缚,使这种语义不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孰与原型句演变为1型句后,句子语法结构被打乱,为有取舍语义的孰与1型句与表取舍的“孰如(若)”句的混同提供了机会。古人否定回答各型孰与选择疑问句,本来就多用“不(弗)如”,如:对孰与原型句例2的回答是“弗如也”。例7《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晋大夫与楚孰贤?’对曰:‘晋卿不如楚……’”  回答孰与1型句例为《战国策·齐一》“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早救之孰与晚救之便?’张沔对曰:‘不如早救之。’”例5所在段共7个问句,答皆为“不(弗)如”。 

回答2型句就更不用说了,如:例8《战国策·齐一》“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救赵孰与勿救?’邹子曰:‘不如勿救。’”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孰与1型句阶段,这种否定回答有时就是用“不如”对原句的仿照改写,如:例9《战国策·齐四》“苏秦谓齐王曰:……‘两帝立,约伐赵,孰与伐宋之利?’对曰:‘……伐赵不如伐宋之利。’”例10《战国策·秦五》“甘罗见张唐曰:……‘应侯之用秦也,孰与文信侯专?’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连后面的形容词都仿照写出来了。进一步发展,就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如:例11《战国策·秦四》“今之如耳、魏齐孰如孟尝、芒卯之贤?”再发展又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战国策·中山策》“夫胜一臣之严(鲍彪注:犹威),孰若胜天下之威大耶?”

“若”上古属铎部,与同属鱼部的“与、如”音近,《广雅疏证》“与、如、若亦一声之转”。此句先行词不是并列成分,疑问代词“孰”无所选择指代,因而已经虚化为疑问副词,句意也由上例的表选择的疑问句变成了表取舍的疑问句了。上列二句的共同之处是,“如、若”在句中已是谓语,句后不必再有谓语出现。于是,又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杜恕《体论》“譬犹登高者,愈惧愈危、愈危愈坠,孰如早去邪径而就大道乎?”《后汉书·庞公传》“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这种用法的影响增大,还出现了与“孰如(若)”词性构成相同的“奚若、曷若”。当然,它们也是状中结构。《列子·力命》“若之力奚若我哉!”例12班固《东都赋》“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

表取舍的“孰如(若)”句同时还反过来影响表选择的“孰与”句,这曾使古人感到十分困惑。看到例11的“孰如”句《史记·魏世家》“今时如耳、魏齐孰与孟尝、芒卯贤”作孰与1型,例13《韩非子·难三》“今之如耳、魏齐孰与孟尝、芒卯”作孰与2型,《士礼居丛书札记》就说例11是“今本‘与’误‘如’”,《经传释词》卷七也释此例为“如犹与也”,这是认为“孰如”是“孰与”。例14《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予秦地,如毋予,孰吉?”似乎也只能释“如”为“与”。可是,相反的意见也为数不少。《文选·子虚赋》“楚王之猎,孰与寡人?”郭璞注:“与犹如也。”《广雅·释诂》“与,如也。”《广雅疏证》“皆一声之转也”,其释与例11同段的“今日韩魏孰与始强”为“孰与犹孰如也”。其实,例11不用讲得那么麻烦,因为“甲乙谁像丙丁(那样)贤明”在语法上和用“不如”仿照回答孰与句一样,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虽具体用例类型古人分析不一定正确,上面这两种相反的意见又都有一定道理,正如上面笔者谈到的,“与、如”古音相近、问答多对用,在当时和以后人们眼里,它们已经混同了。混同的结果,表选择的孰与1型句分化出像表取舍的“孰如(若)”句一样、丢失了后面谓语的、表取舍的孰与2型句。简而言之,即“与犹如也”。最早使用孰与2型句的包括例1在内的《荀子·天论》连续6句皆属这种类型,就不仅是可以理解而且是有必然性的了。在这种情况下,“孰与”与“曷若”同义,因此,班固《东都赋》“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与同段的例12“曷若”对举互用。《广雅疏证》且释曰:“曷若犹孰与”。因为孰与句在历史上使用较多、影响很大,这种表取舍的句子仍以用“孰与”形式为主,其余少见。当然不能排除有非孰与句被后人改成孰与句的可能性,因为上面谈到确实有人这样主张。可能正是这一原因,上述句式演变与用例年代关系的对应不够明显,但只有这样看,句式变化在语法理论上才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取舍句因谓语和宾语的关系,其所取只能是后者,语义为“怎么比得上”。但因为孰与句原为选择句,前后不论,因此,孰与2型取舍句也有取前者的,语义为“怎么能和名2(即后者)比”,这应是孰与句由表选择向表取舍演变的证明之一。例如:《战国策·赵三》“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战国策·秦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

如上所述,孰与原型句即有明表选择暗含取舍两种语义。孰与2型句产生于表取舍的语义,表选择的语义也连带产生了这种句型。于是,孰与2型句又有了表选择的用法,如例8、13等,例多不烦列举。在这种句子中,谓语当然只能被认为是省略了,但省略的原因不是可以不出现导致的失落,而是孰与2型取舍句的同化影响。译文可以补出谓语,也可以译成“名1与名2比怎么样”。

进一步发展,也出现了有语音及结构相同关系的表选择关系的“孰如、何如”。《晋书·王豹传》“今明公自视,功德孰如周公”、《世说新语·品藻》“我何如谢太傅”:在这种句子中,和前边说到过的正好相反。不是表选择的“孰与”混同于表取舍的“孰如、何如”,而是表取舍的“孰如、何如”混同于表选择的“孰与”。简而言之,即“与犹如也”。这些“孰如、何如”句的语法结构也应被认为是省略谓语的选择句。同表选择的“孰与”和“何如”当然是可以对应互用的,如:《三国志·诸葛瑾传》“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荆州大小,孰与海内?”同表选择,“何(孰)如”即“孰与”,这种影响甚至也侵入到孰与原型句的使用中去了。例14有认为“如”是“何如”的讹脱,实际上是“孰如”与“孰与”混用所致。将此句中“孰”前置则为“予秦地孰如毋予吉”,是孰如选择疑问句;将“如”改为“与”,则为“予秦地与毋予孰吉”,是孰与原型句:至于语义,则都是一样的。有趣的是,甚至还出现了与这些形式类似的“奚与、何与”。《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卫君之爱疑奚与媪”,这是选择疑问句;“媪曰”的回答仍是常见的“不如吾爱子也”。《左传·闵公元年》“犹有令名,与其及也”,《〈史记〉集解》引王肃注云:“吾去犹可有令名,何与其坐而及祸也”,这又是取舍句了。《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楚王之猎,何与寡人”,《集解》引郭璞注:“与犹如也”,此例《汉书》、《文选》作“孰与”是“何与、何如、孰与”同用,皆表选择疑问。

2·3  “孰若、曷若”连词用法分析

“孰若、曷若”有和“与其”配合表取舍的用法,因“与其”已虚化,同为连词无疑。跟“与其”配合表取舍,古有“不如”,如《左传·昭公三十二年》“与其戍周,不如城之”。又有“不若”,如《礼记·檀弓上》“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以上两种是表否定的,如表反诘,则有“岂若”,如《论语·微子》“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

上举各种,字面上很好理解。“孰若、曷若”则不然,按本身词义不好讲。笔者认为这也是由上述表取舍问句用法发展而来的。上面谈到,“孰若”等表取舍问句义为“怎么比得上”,与“岂若”义近,所以也可以有相同用法,如: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后?”柳宗元《童区寄传》“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宋史·符彦卿传》“与其束手待擒。曷若死战?”此用法例皆在唐代以后,易孟醇《先秦语法》说先秦有“与(其)……孰与(或孰若)”的用法,举例却无,[8](P.523)不知何据?杨伯峻《文言语法》认为柳宗元《童区寄传》“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是省略了“与其”,[1](P.212)我们既已知道“孰若”单用也表取舍,认为省略就没必要了。

 

3  孰与句有关特点及其语法分析

3·1  三类共有特点

3·1·1  句前有状语  见2·1

3·1·2  名2定语中心词承前省略 ,如:

原型句  例7

 1型句  《史记·曹相国世家》“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               

2型句《战国策·秦五》“卿之功孰与武安君?”(此“之”为定中结构助词)     

3·2  两类共有特点

3·2·1  名1承前省略,如:

1型句  《史记·项羽本纪》“孰与君少长?”

2型句  《史记·袁盎晁错列传》“自度孰与陈平、绛侯?”

3·2·2  名2为句子省谓宾  如:

1型句  例10

2型句  例6  张文认为2型句例为形容词谓语前置后的重又组合形式“A(名1)之C(C张文指形容词,但‘任忠、不欺旧故’是动宾结构)孰与B(名2)”,但1型句谓语未前置也有此类型,“之”只是在主谓间起取消句子独立性的作用,足见所言不确。

3·3  一类特有特点

3·3·1  原型句先行词后有“于我”,有补充指出相对对象的作用。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凡有季氏与无于我孰利?”前引“众中择一”句后多有“焉、于此”,理同。

3·3·2  原型句先行词后有“也”表提顿,仅五例:《论语》2例、《战国策》1例、《史记》转录2例。张文认为这种句子“最为整饬”,证据似嫌不足。《论语·先进》“师与商也,孰贤”,《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师与商孰贤”。《墨子·节葬》“曰:‘我有是人也,与无是人也,孰愈?’曰:‘我有是人也,与无是人也,无择也。’”此例前句“与”前名1后也有“也”,后句非孰与句同样有“也”。

3·3·3   原型句先行词复杂,其后用“是”复指,如例3。

3·3·4  1型句形容词谓语前有“之”,如:例9、11、《战国策·韩一》“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桀宋之利?”此类应为“孰与”和“孰如”混同后,将1型句名2与形容词谓语关系混同于定中关系所致。张文认为这种句式是在B(名2)、C(形容词谓语)项之间加“之”,以与“A(名1)之C孰与B)句”对应,是不正确的,参见3·2·2。

3·3·5  2型句名1后孰与前有名词性成分表比较方面,如:《战国策·秦策三》“蔡泽……曰:‘……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不若也。’”

 

注释暨参考文献:

[1]杨伯峻.文言语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56.

[2]吕叔湘.文言虚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59.

[3]董性茂.孰与浅见[J].福清师专学报.1982,(1).

[4]刘胜友.浅谈孰与[J].东北师大学报.1984,(2)

[5]《古代汉语常用字字典》编写组.古代汉语常用字字典[W].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

[6]何乐士等.古代汉语虚词通释[W].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

[7]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研究室.古代汉语虚词词典[W].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8]易孟醇.先秦语法[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

[9]张国光.试论孰与的形成[J].中国语文.1989,(2).

[10]王阜彤.说孰与与孰若[J].语文研究.1992,(4).    

 

The Thesis on the Causes of the Formation and the Evolution about the Interrogative”Shu Yu(孰与)”,and its Analysis of Grammar and Grammar Types

YAN Hong-ming

(School of the Humannities,Jiang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56,China)

 

Abstract:This thesis firstly summarizes the research history and present situation of the interrogative sentence”shu yu(孰与)”,then puts forwards the author’s own attitudes:the reason that the selective interrogative sentence”noun1 yu(与) noun2 shu(孰) predicate” that has been changed into”noun1 shu yu(孰与)noun2 predicate”shows the different syntactical functions of”yu(与)”,namely prep. and conjunction,possessing the same morphology,and the part connected by “yu(与)”is the antecedent of “shu(孰)”,and such a rule that when the interrogative pronoun is used as object,it should be prepositional. Additionally it is also affected by the assimilation of other types of “shu yu(孰与)”.But finally the sentence again has been changed into “noun1 shu yu(孰与) noun2” because of the following:the question without query in the option sentence possesses a trend of being developed to the option sentence(namely the option interrogative sentence which have possessed the option tendentiousness),in addition”yu(与),ru(如)〔ruo(若)〕”have the same or the similar pronunciation in the ancient times,and take the contrast answer when having the question ,so it is confused with”shu ru(孰如)〔ruo(若)〕”in the option sentence.But this option sentence”shu ru(孰如)〔ruo(若)〕”also affects oppositely the option sentence which making it have the same sentence type.The reason that”shu(孰)〔he(曷)〕ruo(若)”that being used as a conjunction is its use expressing the option sentence”shu yu(孰与)”being in the similitude of the meaning of “qi ruo(岂若)”,so the former is gradually confused with the latter.At last,the author analysises fully the grammar types of the interrogative sentence “shu yu(孰与)”.

key words:grammar of Chinese language,interrogative sentence,shu yu(孰与)

 

(每行45字共约12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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